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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一世纪中国哲学走向的断想

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系副教授 王煜

中国哲学必须减削文学语言而增加哲学语言。譬如阳明学派热切歌颂
良知,王畿门徒张元忭的曾孙张岱,在《石匮书·王守仁传》盛赞
“阳明先生创良知之说,为暗室一炬”。黄宗羲《明儒学案·师说》
推崇致良知教像“雷霆启寐,烈耀破迷”此类褒赏饶于文学价值。参
考陈伯海主编:《近四百年中国文学思潮史》第48页,东方出版中
心,上海,1997。第49?0页反对宋儒倡灭欲以压抑生活情趣。明清之
际王学近似冗长的良知颂赞。今天看来,与其讴歌良知为火炬、雷
霆,不如对良知作突破先哲的哲学思维,容易看出:王守仁结合《礼
记·大学》致知,与《孟子》“良知”的关系。孟子又称“良知”为
“良心”,这是道德心而非认知心,属伦理学而非知识论。1996年第
3期《广西民族学院学报》载山东蓬莱人宫哲兵《中国古代哲学有没
有认识论》,强调认识论是近代自然科学的产品,中国古代无认识
论:老子、孔子与张载例证中国古代欠唯理论(理性主义),墨子例证
中国古代欠经验论,孔孟例证中国古代欠先验论,荀子例证中国古代
欠反映论。我同意宫哲兵洞悉中国贫乏于西方式知识论,但是反对他
谓荀子无主客对立的思想。《荀子·正名》篇“异形离心交喻”意为
不同外物通过人心互相譬喻,心、形就是主、客。

除加强知识论外,廿一世纪的中国哲学还应超越狭隘的人类中心主义
与我族中心主义(民族主义)。英国罗素谈及三种疏离或异化:人与自
然界之间、人与别人之间、人心与自身之间。中国人民大学张立文教
授,近年铸造和合学详见张立文:《和合学概论》,首都师范大学出
版社,1996年;参考陈盈盈:《寻找传统与现代文明的连结点——
〈和合学概论〉评介》,《中华文化论坛》1998年第1期,将天地人
三才依次界说为可能世界、生存世界、意义世界,对治复杂的疏离问
题,解决五项冲突:(一)人与自然界的冲突,即生态危机。(二)人与
社会的冲突:种族歧视、战争、贫富悬殊、贩毒卖淫及恐怖活动。
(三)人与人的冲突:道德沦丧、貌合神离等。(四)心灵冲突:孤独与
苦闷。我认为存在主义针对苦闷与焦虑,即治疗心灵冲突。(五)文明
冲突:价值观念和思维方式碰撞。我想起哈佛大学亨廷顿教授耽忧儒
学与伊斯兰教合作威胁西方,近似杞人忧天;因为儒、伊(回)之间意
识形态迥异,岂能合作?值得欣赏张立文提出五大中心价值:和生(共
生)、和处、和立、和达、和爱。后三项源于孔、墨箴言。张氏标举
五大精神要旨:生生、变化、神化、选择、和谐。前三项根据《周
易》及《易传》,神指阴阳不测。“选择”包含优生,“和谐”是廿
一世纪的首要价值,必须大方宽容。

比较哲学常令人吃力不讨好,但是富于启发性,因为两种文化(包含
哲学)必须比较然后融会。美国哲学家麦金太(McIntyre)在1989年第
六届东西哲学会议上,发表论文《亚里士多德的伦理与儒家伦理之不
可比较》。一般中国哲人认为麦金太怀抱文化的傲慢。我悟到比较哲
学不必局限于异邦哲人,如孟子与柏拉图、荀子与亚里士多德、《庄
子》与斯宾诺沙及尼采、《周易》与莱布尼兹及怀特海、明代唯气派
与法国百科全书派、王守仁与康德、王夫之与黑格尔、严复与福泽谕
吉;而可包括同一国家的不同派别,例如儒释道三教之间、老庄列三
子之间、阳明后学诸派之间、龚自珍与魏源之间、康有为与梁启超之
间、唐君毅与牟宗三之间的比较。儒学史上最要紧的课题当然是孟荀
之间、程朱与陆王之间、大程子与小程子之间、王艮与王畿之间、罗
洪先与罗汝芳之间、刘宗周与黄道周之间、王夫之与黄宗羲之间的比
较。哲学系学生弱点在不肯忍耐念原典,而过度倚赖老师对原典作天
马行空式的评述。中文系学生肯做训诂之类基本功夫,而多弱于抽象
理论,即未能凌空阐释解读,遑论比较了。部分学生不好学,无论上
课、下课都缄默不发问,却填表评估老师不鼓励门徒参予讨论。廿一
世纪必须由文哲两系合作,培养比较哲学新秀。当然历史系亦可出思
想家,不限于思想史家。

训诂学和文字学深化哲学史、思想史与文化史研究。儒家对“义”的
探索不够全面,倘若以“我”代表主体性便成幼稚可笑的误解,视
“我”纯粹为声符也忽略它同时为义符,指巨斧“戊”(钺)。原来
“我”从戈与手(古垂字,指杀戮),戈是武器。“义”原指以戈杀
羊,引申指裁断。北京师范大学周桂钿教授,遂于《董学探微》推测
“义”初谓杀羊后合理分配羊肉,引申指合理。详见王煜:《中国学
术思想论丛》,(36)《评周桂钿〈董学探微〉》,明文书局,台北,
1994我赞同周氏新解,补评他未留意“手”和“戊”,董仲舒所言
“天”具备宗教性。宗教哲学常夸“戒”的效益,原来它原指双手持
戈。法家和兵家强调“威”,它原指用斧劈女。何以非劈男?可能由
于男性中心社会放弃母系制。道家始祖老子说:“民不畏威,则大威
至。”威确可畏!老子洞察:如果帝王滥用权威,官逼民反时人民反
而不畏朝廷威势,铤而走险,搞革命向朝廷施威。虽然老聃不必考虑
“威”的原义与上帝无关,但是此义加深学生对此字(概念)的解读。
湘潭大学哲学系教授暨东方文化研究所所长刘启良,在耶教立场评判
“圆教”的儒家道德理性空悬而“离教”的基督教“外王”事功落实
刘启良:《圆离之辨棗儒耶之比较与中西文化精神的再认识》,见台
北《哲学杂志》第23期,1998年2月。第95、96页夸耀“只有基督教
才打通了理论与实际、内圣与外王、宇宙本体与道德实践的关节”,
也堪商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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