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科学精神与科学主义 汪丁丁 科学精神和科学主义,都与一个特定社会的文化土壤有密切关系, 同时又与现代人普遍的精神诉求(例如“后现代问题”)有密切关系。 为了讨论清楚这些关系,首先要说清楚的,应当是 “ 科学精神 ” 本身的涵义,以及相应地容易得多所以可以放在前面说的, “ 科 学主义 ” 的涵义,而这正是我写这篇短文的目的。 我们今天所说的 “ 科学 ” 以及它的精神,都是从西方智 慧那里来的,而我们所说的 “ 赛先生 (MrSci ence)” ,又 是从西方启蒙以后的思想传统中来的,且不说我们是否搞清楚了这位 “ 赛先生 ” 与西方启蒙以前的思想传统的血缘联系;仅仅是这 位 “ 赛先生 ” 的思想,我们是否搞清楚了,也还是个问题, 这个问题的第一个子问题是 “ 科学 ” 作为一种方法与 “ 科学 ” 作为一种精神之间的联系和区别。而所有这些有关 “ 科学 ” 的问题以及它们的子问题当中,最后一个问题应当是植根 于 “ 逻各斯中心 ” 思维传统的现代科学精神与 “ 逻各斯 ” 的最早的伟大阐释者们的教导之间已经发生了什么样的偏差,并且这 种偏差是否意味着 “ 科学 ” 的终结。关于科学在现代意义上 的 “终结”或者是 “ 延续 ” ,我会在另一篇文章里做更详 尽的讨论,所有这些问题,尽管都与这篇文章所要讨论的两个问题有 关,却无法在这里 —— 论述清楚。 简而言之,把 “ 科学 ” 之为一种方法扩展为一种 “ 人生观 ” ,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的行为准绳,继而成为一 种信仰,这就是 “ 科学主义”了(如同任何一种东西之成为 “ 主义 ” 一样的极端 ) .在我们当代的知识分子看来,任何东 西都不宜变成 “ 主义 ” .任何极端的立场都是危险和有害的, 但是在 “ 逻各斯中心 ” 的思维传统里, “ 物我两执 ” 的取向是很自然的,很合乎科学精神的立场,所谓 “ 不走极端便 成不了天才 ” ,就经验而言,自有其道理,只有执着一个极端的 立场,才好坚持下去。有所发现,有所创新,我们中国话里所说的 “科学态度” 首先就要求把对象客观化,当成一个 “物”而不是 和我们有感情纠葛的 “事件 ”. 于是我们看到,科学之为一种 “方法”,决定性地影响到科学之为一种 “ 人生观 ” 所具有 的特征,这样一个 “两执”,与现代思想之崇尚 “自由 ”,根 本上是不能相容的,从这种不相容性里,发出了利奥塔的呐喊:“ 科学 ”作为一种宏伟叙事正在压抑人的思想自由,让我再说一遍, 我不认为这就意味着科学在现代的终结。因为在我看来,西方传统中 的科学精神正在向着前苏格拉底时代 “ 逻各斯 ” 的阐释者们 所理解的那种精神回归,而不是终结。 科学从观察开始,观察的动机有两类:(1 ) 由生存竞争导致 的观察,这是功利性的、工具主义的观察,由此发生的知识是有明确 功利目的的知识。 (2 ) 由纯粹的好奇导致的观察,不带有功利目的,由此发生的知识可 以叫做 “纯粹知识 ” .但是科学不止于观察,它追求 “ 系统 性” 即把经验知识整理为体系( 这是最接近希腊语言的德语里 “ 科学 ” 的原意 ) .所谓 “ 体系 ” ,就是概念的体 系,以 “ 概念一般 ” 来对经验知识加以分类,把经验看做是 概念在现世的特例,但是在这里发生了形而上学与科学的分离,形而 上学的方向似乎是不断寻找最普遍的概念来概括不断涌现的经验,而 科学的方向似乎是不断创造更加细致的概念对不断涌现的经验做越发 细致的分类,科学用以加细概念体系的主要途径是寻找新的经验来检 验旧有的概念,所谓 “ 实验 ” 方法,实验所积累的经验使科 学家对每一概念的边界 ( 即概念与概念之间的状态 ) 有日益 细致的了解,这导致了科学的所谓 “ 精确性 ” ,同时也导致 了科学传统一贯坚持的概念的 “ 可操作性” .海德格尔晚年在 “哲学的终结与思的任务”中认为哲学完成了自己的生命,因为科学 正在取而代之,但是 “ 思 ” 的任务从始至终与 “ 去蔽 ” 和 “ 澄明 ” 联系着,海氏在其它文章里考证过物理学在希腊 语里的发源,认为在希腊语的 “发生 (genesis )” 与物理学 之间,和与希腊语的 “ 去蔽 ” 之间,存在着密切的谱系关系, 由此可以判断,从 “去蔽”产生了科学精神,但是形而上学对存在 本身的遗忘长期遮蔽了这一精神 (“ 科学不思 ”) ,推论是: 在形而上学的现代终结之时,科学应当向着原初的科学精神回归,换 句话说,科学应当向着思的澄明与去蔽的发生学回归。 接下来,我们应当注意到本世纪上半叶许多思想家 (以韦伯的 论述最有影响)对西方社会发展中 “工具理性” 日益淹没 “价 值理性” 的趋势所做的批判;注意到正是 “ 科学 ” 以其不 可阻挡的功利效应为工具理性的泛滥提供了合法性根据,在 “ 科 学法庭 ” 上,一切信仰和价值都必须经过 “ 实践检验 ” , 必须满足一定的功利目的,否则就剥夺其合法性,正是以这样的方式, 科学建立了自己宏伟叙事的独断统治,抹杀了每一个具体存在者存在 的权利。如果我们已经注意到了这些事实,那么海德格尔所呼吁的 “ 思的任务 ” ,是否可以理解为把科学带回到原初的科学精神 那里,带回到 “ 去蔽 ” 那里,带回到对宇宙万物之 “ 发 生 ” 的惊讶心态和由纯粹的好奇导致的观察那里呢? 这正是我 的理解。我认为未来的科学应当同时就是 “ 思 ” ,同时就是 “ 艺术 ” 同时就是对生命存在意义的体验和澄明。 所以我认定,真正的科学精神只能基于纯粹的好奇心,在这个意 义上,哲学远未终结,做为 “ 爱智 ” 的哲学远未终结,但是 爱智与中国传统的实用理性是否相容呢 ? 至少,与爱智相容的那 部分思想传统 ( 例如庄子的学说) 还不是中国传统的主流,中 国科学之缺乏科学精神,盖源于实用主义地从事科学研究。 以实用主义立场来从事科学研究,很容易把科学之为一种方法不 加思考地推广到科学以外的领域去,很容易把科学方法推广为人生与 世界的普遍原则。 换句话说,正是因为中国科学之缺乏科学精神,中国科学才非常 可能而且已经多次地成为 “ 科学主义 ” 的温床。我们必须明 白一个根本性的区别:对宇宙万物怀着惊讶,根本不同于把万物看做 工具从而可以改造世界的宏伟心态,前者包含着对大自然的某种尊重; 后者则预示着理性的狂妄,前者体现着原初的科学精神,后者则导致 “ 科学主义 ” . 我尽量简短地说完了我所理解的 “ 科学 ” 在中国的状况,留下了许多不加论证的断语,留给那些思考过这些问 题的读者,因为说出来的思其实仅仅对思考过同一类问题的人有意义, 而对那些尚且没有思过的人而言,充其量会成为思的拘绊。◆ ( 摘自《方法》 1998 年第 1 期 )
版权所有 (c)© 1999-2000 似乎有知识
e-Mail:zqdong@263.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