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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义”与“科学” 

几十年之后再来看这个题目,觉得还是无法“少谈些‘主义’”,尽管可以“多 研究些 问题”。据“逻辑实证派”的“哲学家”说,哲学家争论了几千年的“本体论” 问题以及大 多数“认识论”问题都是“虚妄的”,是争论双方“均不知所云”的结果。 后来波普(Karl Popper, The Logicof Scientific Discovery)反驳了这种虚妄的指斥。祖宗留下来 的许多问题必定有其道理。所以哈耶克(F.A.Hayek,The Fatal Conceit)说理性永远 无法 理解传统,从而不可能设计人类的未来。所以孔子坚持“述而不作”,因为无非是 “克己复 礼”而已。据说眼下是“后现代”了,许多以前争论不休的问题现在已经可以“超越”, 例 如“主义”之争。(“人”都死了,何为“主义”?)这两天备“投资理论”课讲义, 稍稍“ 务虚”,在“E-Mail(电子通信网络)”上与现在新加坡大学讲历史的老友邵东方君和成中 英教授聊天,忽有所?,发现“科学进步”和“艺术繁荣”实在要感谢“ 主义之争”。 兹就上引哈耶克与波普两位的著作请教《读书》诸君,聊做“茶余饭后”,“ 老生常谈 ”吧。 哈耶克与波普是朋友。波普的书常引“哈耶克教授”云云。哈耶克的书也引波普。 波普 是奥地利人。哈耶克是奥地利学派传人。波普的学问是从科学进步的“规律”贯通 到社会进 步的过程。哈耶克的学问是从社会进步的过程进而讨论科学进步的制度原因。 波普在五十年 代写了《开放社会及其敌人》。哈耶克在三十年代写了《通向奴役之路》。途殊而归同。 对 于理性与传统,两人看法一致。用颇为渲染的话说就是:理性是渺小的,传统是伟大 的。 我曾谈过“企业家精神”(敬业的,创新的,合作的)。企业家是社会发展的中坚力 量, 这个道理适用于所有社会,所有时期。我们观察到那些“前资本主义”的社会和其 他的非资 本主义社会(且不论什么是“资本主义”,读者可参阅我在《经济研究》今年十 一期的文章) 并没有如同资本主义社会这一二百年的迅速发展。由此是不是可以否证上面的命题呢?不 是 。所谓“企业家才能”究其所以然无非就是人的创造力。人的创造力是与“人”共生 的,或 如休谟(A Treatise on Human Nature)所见,人之所以能够有思想是基于人的 想像力。 所以大致可以说,企业家才能是每个人的天赋。克兹涅尔(Israel Kirtzner,The PrimeM over of Progress)认为企业家才能只可以被开发或被压抑,它不会如自然资源 那样在一 些国家天生就丰富,或不足。企业家精神在没有迅速发展的社会里必定受到严 重压抑。这些 社会的状况又反过来警告发达国家的人们:“丰裕社会”是完全有可能再度变成“原始社 会 ”的。波普说过:制度就像是一座城堡,其所谓“好”,既要看城堡的设计如何,又 要看防 守城堡的是什么样的人。经历了几千年受压抑的时期,企业家精神只是在近百年 才得到发扬 。而人们对企业家精神的认识,直到今天也还是不甚了了。在这种情形下,社会当然有可 能 接受新的宗 滩门兴 或甘愿统一于某个权威的独裁。那意味着什么呢? 波普认为,科学进步的逻辑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我觉得用胡适的这个概括没 什 么失真之处)。这里有个较长的“故事”。从培根以来占主导的看法是,科学进步应当 从收 集事实开始,归纳出有规律的东西,提出规律并检验之;再从新的事实出发,再提 出新的理 论,再检验之。所以“归纳”是一切科学由以立基的方法。不仅如此,试问一个科学定律 何 以为人类理性所认可?例如罗素(Bertland Russell,《西方哲学史》)的例子。一只 鸡, 每日都有主人来喂。于是鸡“归纳”出来主人第二天,第三天……仍然会来喂它。 可是有一 天主人把它杀了。这个问题最早由休谟提出。我们认为“定律”的东西,其实只是在至今 为 止的有限次的实验里被证实了。我们完全没有理由在看见了有限只白天鹅后就认为“ 所有的 ”(无限多的)天鹅都是白的。自从休谟提了这么个问题以后,康德就“从多年的 沉迷中”醒 来了,并且认为休谟问题是他的哲学体系要解决的核心问题。康德找到的结果是:人类理 性 为自然立法。人的纯粹理性实质上是基于一些先于经验的东西的,例如人对“归纳原 理”的 相信。人的这些“信仰”已经超出人的理性、经验和一切其他知识的范围(他的所 谓“trans cendentalism”我到现在也不知怎么译)。波普不同意康德这个解决问题的办法。以为按 照 康德的路子,科学就无法与形而上学分离,好像柏拉图的“相”的说法,所有科学的 根基从 实验的或经验的最终变成了形而上的和主观的思辨。艾肯(Henry Aiken,The Age of I deology) 认为正是康德的这个结论把后来的哲学引入了歧途。黑格尔进一步相信“历史” 也有她 的“主观”(世界精神),马克思则相信“历史决定论”。波普的出发点是勇敢地承认 “ 归纳原理”不适用于科学,不能作为科学的基础。对休谟问题,波普找到的解答是:科学 进步的过程实际上是先提出“假说”(因为任何人都不可能进行纯粹的观察,某种“理论 ” 肯定在“观察”之前),假说必须以“全称命题”的形式提出(即:“任意的X, 假定 x有性 质P”),然后才能被“否证”(即:“存在X,发现x有性质P”)。波普认为科学假 说永远不 能被证实为真;科学家能够做的只是通过不断的检验增加一个假说的可信度。而且通常更 能 够促进科学进步的是提出更多的假说去与这个假说竞争,在激烈的竞争和否证中淘汰 可信度 低的假说,维护一个权威的假说只会使科学丧失生命力。 波普根据他的科学发现的逻辑又进一步论证说,科学家通常只能从学术传统遇到的 问题 中发现新的假说并找到否证的方法。因为离开了传统,人们就必须从无数个可能的 假说中去 决定哪一个应当被提出和检验,于是科学会如没头苍蝇那样迷失方向,也成不 了系统。“我 们从传统中习得我们的理性”,这是哈耶克的看法。 哈耶克在《致命的自负》中提出的一个重要看法是:理性永远不可能理解和设计传 统, 理性只是传统的产物。理性顶多只能局部地(边际地)改变传统。他所据的一个理由 是,首先 ,没有一个人可以完全地,彻底地了解另一个人。所以,没有一群人可以做到 彻底交流。第 二,传统的传承是大范围事件,是由许多人的心灵接受(否则成不了“传统”)和传递下去 的 。由这两条理由,所以没有一群人能够彻底了解“传统”的意义和价值。如果世界上 某一群 人的生活突然变得好起来,那么值得引为自豪的应当是他们的传统而不是他们的 理性。那些 试图设计和改造人类未来的人(主要是一些政治家,和不真懂得科学逻辑的工程师),他们 错 在对理性抱了过高的期望,所谓“致命的自负”。他们也许有良好的愿望(例如消除资 本主 义的无政府状态),但是他们所追求的制度一旦实行就会变成倾向于控制人们思想的 制度。( 因为否则何以“设计”,何以“计划”呢?)哈耶克在《通向奴役之路》中阐明了这一看 法 。哈耶克进一步论证,一个社会的生命力在于它的企业家创新活动。如果思想受了控 制,人 们的创新精神将会枯竭。长期以往,没有一个国家能够保持其效率不下降。因为 效率就是千 千万万人日常劳动中不断改善成效的创新努力。另一方面,“市场”存在于所有人类社会 的 传统中,它发端于人类“交换的天性”(亚当·斯密)。通过人人自利的交换过程,人 们不仅 传递着需求和供给信息,而且传递着互相认为“好”的想法,进而分享某种共同 的“道德” ,“价值”,“法律”等等。传统通过这样的方式传承和演变。这不是一群人设计的结果 , 这是自发的“市场”信息交流的结果。哈耶克并不认为市场体制可以自动地鼓励每一 个人的 创新活动(所以“扩展秩序”不是在每个社会里都有的)。要保证创新精神不枯竭 ,社会的传 统中必须产生能够鼓励企业家创新的“精神”。人们的价值,道德,和法律等等必须提供 某 种“个人的自由”(与私有产权制度相应的“上层建筑”就是这样的东西之一)。因为 创新实 质上是人自由思想的结果。承认每个人的个人利益为每个人自由探索提供了目前 所知的最大 的激励(我并不否认将来会有其他更好的激励制度)。 这样,波普与哈耶克就走到同一个结论上了。在《开放社会及其敌人》里波普指出 ,一 个没有思想自由的社会的科学是没有生命力的。开放社会必须警惕任何理性的自负 试图为社 会设计一个美丽的蓝图。理性只能通过与其他理性的竞争来保持。新的理论和 改造局部社会 的设想只能在传统的基础上才可靠和不会迷失方向。所有这些思想也都是哈耶克在三十年 代 以来就一直在说的。 理性与传统,这个老话题,说到这儿差不多了。科学与自由的关系曾经被我们中国 人误 以为就是“赛先生”与“德先生”的关系。其实哈耶克和布坎南(James Buchanan ,The L imit of Liberty)先后说过,西方的宪法是应当修改的,西方的民主制度远 没有很好地保 护自由。民主和自由的关系之外,更重要的是我们中国人的传统和我们中国人的创新精神 的 关系问题。而这又涉及到中国人相信的“和谐”,“道”,“一”,颇像康德的“先 验和谐 ”。话题又扯远了,我就在这里打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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