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惟愿公平如大水滚滚,使公义如江河滔滔!
et revelabitur quasi aqua iudicium et iustitia quasi torrens fortis

2008年的中国:灾变时代的历史转机

 


叶书亚


所见的极其可怕,甚至摩西说,我甚是恐惧颤栗。
——《圣经•新约•希伯来书》12:21

2008年,中国历史进入它的转折点!2008年,中国在颤栗中进入它灾变的时刻!
2008年,在中国历史进入世界历史的前夜,在2008年奥运会举行之前,在恐惧与颤栗之中,整个中国,乃至整个世界,都在倾听四川省汶川地区地震颤栗的声音!现在,余震还在继续,就在我们写作的时刻,余震还在持续,而且,余震还会继续,我们这里的书写是在余震中书写——这是大地之颤栗的自身书写,我们这里的书写不过是如同地震仪记录大地的颤栗,我们不得不书写生命这内在的颤栗,我们的书写不过是记录,是铭刻生命内在的疼痛!
在记录大地的颤栗中,我们充满恐惧,为什么会有如此的灾难发生?为什么会有接二连三的灾害发生?我们的书写如何深入这大地的恐惧与颤栗之中?我们也处于悲痛和愤怒之中,为什么那么多孩子因为糟糕的校舍而失去生命?我们在恐惧与颤栗中寻找这一次灾变发生的迹象!这一次,不,是几次了:已经发生的雪灾,正在发生的地震,还有即将来临的灾变,在一次次的灾变中,我们如何寻找中国文化生命的迹象?中国历史进入2008年,在试图进入世界历史的时刻,将要发生什么?这一次的灾变带给我们什么样的启示?如果这是上天通过灾变要警醒国人,作为思想者,如何捕获大地乃至生命给我们的暗示?从而寻找历史转机的契机。
但是,我们似乎并没有看到拯救的奇迹。我们该等待什么?会有什么发生?还有更大的灾变到来?如果还有更大的灾变来临,那么将会带来什么转机?如果这也是机会,我们会把握住这些机会吗?这个新的时间性会产生什么样的生命形式?在这个转机之中,我们准备好了吗?“有准备就是一切!”思想,在这个灾变时代,应该为未来准备什么?思想的使命是否进入了时代?思想,这一次如何在与时代的事件相关中,调整自己,与时代的命脉相关?并与之一道震颤?
在没有奇迹,只有灾变的时代,中国的未来如何?在这一次的国殇之中,哪里有拯救的信息?

在这个时刻,在这里书写的是谁?除非他是一个颤栗者,与那些还在颤栗甚至无法存活的生命一道颤栗,这里的书写者和思想者不再是一个观察者,而是一个颤栗者!颤栗将构成书写的节奏!谁在这里?如果不在颤栗之中,谁能够书写?我们只能作为死者——我们必须倒转凝视和思考的方向:从死者们之不可能凝视的方向,从亡灵的目光,从不可能存活的生命,来关照这次的事件!


2008年的中国进入灾变时代!2008年初的雪灾已经发出了警醒,但是我们并没有认真去倾听,雪花消融,我们又回到了这个文化根深蒂固的俗乐享受和斗争胜利的陶醉之中。而且,在官方的叙事话语中,2008年的南方雪灾被定义为自然灾害,但实际上,它是自然灾害与中国现代性经济一起产生的灾变,是灾变(catastrophe),而不仅仅是自然的灾害,如果仅仅定性为自然灾害,那就只是当作自然的意外和突发事件,把原因归结为自然的偶发事件,推卸掉人为的因素,包括对自然生态环境的污染,包括事件发生的独特性历史境况。
2008年的雪灾,是灾变,是自然与人事的共谋,试图把自然与人事分开,从而潜在地“归罪于”自然,推诿于自然事实,这是在回避中国社会的巨大危机。此外,这次雪灾不仅仅是自然与社会的共谋,也是中国世界历史的事件,是所谓传统的天命溃败的再次体现。与这次的地震一道,这些灾变超越了自然-社会-世界历史的意义,而是有着神圣历史,乃至历史转机的暗示。

在这里我们试图简明地区分开几重时间:
(1)自然时间。中国文化传统以五行阴阳建构的节气气候的月令图式,严格说不是现代物理学意义上的自然时间,已经以人为的认知模式重构了自然。其实并没有纯然意义上的自然界,如同现代物理学的自然世界也是通过认知模式建构起来的,相对论、量子力学乃至混沌理论都承认理论和观察测量者的参与性。因此,中国文化也把自然的变化与国家的命运联系起来思考,所谓“天垂象,见吉凶。”但是,被现代化的中国,被所谓启蒙化的中国,在并没有足够的去除巫魅的理性教化下,却又被虚假的科学语言与意识形态话语纠集在一起了,把这次的雪灾事件说成仅仅是自然灾害,这就导致了双重的假象:一方面,这套话语回避了中国传统的自然人事相关的生活世界图景和关照模式,另一方面,它也忽视了现代性与自然之间的内在关系,现代性对自然的破坏和征用内在相关。雪灾一方面是几十年一遇,但是为什么是南方而不是内地或者北方?这个地域性本身就是现代性中国的区域经济政治和生态经济导致的。
(2)历史时间。中国文化1840年以来就试图进入世界史,进入所谓的现代化进程,但是并没有找到对中国传统转换的方式,要么是让传统的历史进入沉默和压抑之中,要么是以西方的历史强加在中国历史上,2008年的奥运会本来是以公开友善的方式让中国第一次向着整个世界敞开,但是所谓的大国崛起虚幻意识,以及与西藏之间的紧张关系,导致奥运火炬的传递出现危机,让我们看到这次象征精神的火炬传递,缺乏精神自由的内核。
随着中国文化的敞开,中国传统的象征之物——也是文化的基本符号开始与世界精神嫁接,火炬本来就只是火炬,但是到了中国却成为了“圣火”,似乎恢复了它本来的古希腊的神圣含义,成为了要守护保护的神明了!这个变化与还原,既表明了中国人所谓的民族尊严也暗示了中国文化进入世界历史的渴望!进入2008年的中国,传统的金木水火土的五行元素都处于分解之中,雪灾是“水”的泛滥,火炬传递遇到的骚扰则暗示了“火”的不旺,甚至火车相撞带来了更加恐怖的声音,地震则是最为核心的元素“土”的崩溃。似乎还有其它的灾变随之发生!
而且,当前的中国在所谓三十年的改革开放中并没有经过真正的现代性检验,并没有准备好进入世界历史,只是靠着存活和需求的本能,靠着对剩余生命的征用,以及盲从西方,以余外或例外的方式,以不公正的方式发展着经济。我们这个在还没有准备好,还没有经过灾变考验的中国,不得不接受灾变的试验。但是,中国有此准备吗?无论是经济上的危机还是政治上的民主实验,还有公共空间的培育,我们都没有充分的准备,如何中国历史就进入世界了?或者让世界来到中国了?
(3)神圣的时间。中国现代性的革命一直就处于神圣历史的话语模式之中,马克思主义、科学精神、自由主义几大思潮都负担着潜在的宗教性拯救使命。马克思主义在中国获取主权,本身就利用了马克思主义内在的宗教精神,但是随着文革的灾难,随着经济改革的开放,结合“资本操作-技术实用-虚无主义”的中国现代性恰好是丧失了内在宗教关怀、缺乏神圣性的!而且是对中国传统精神元素的破坏,是更为根本的传统生命元素——“山水”的破坏,这就是为什么会出现雪灾之“水”的灾害,为什么会出现龙门山之“山脉”的地震,而且还在延伸,还在余震之中!龙门山也是所谓的龙脉,是对地气的巨大崩散,也势必影响整个中国的地气!而共产党和国民党的所谓领导者的霸王之名都是以“山”与“水”相关的名字来选择的,但是现在,随着“山-水”神圣元素的败坏,如何还有中国的神圣历史?西藏和中国政府之间的冲突也是有着神圣性和世俗性之间的冲突,但这也是所谓的爱国主义家族神和异域之神之间的潜在冲突,只是在灾变事件之中,中国当前的宗教界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当然,这里有政府控制话语的问题。
我们这个所谓的神州还是“神”之州吗?中国大地已经失去了神性,因而大地发出了呻吟,乃至愤怒的声音。我们知道,这次的地震发生在龙门山——这就是龙脉的切断,大地丧失了它已有的韧性!中国传统精神的“坚韧”在这里断裂了!
而且,我们还知道,5月12日是佛诞日,与中国文化已经内在息息相关的佛陀的生命,在这一天,是否也要来警醒国人的麻木?告诫我们对自然山水的破坏?或者也暗示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儒释道的传统都在这里被瓦解了!
(4)剩余的时间。唯一剩下的时间是灾变的时间性。灾变的时间性是不可预知的余外的时间性,是超越历史和自然归属的时间性,是与未来的时间性相关的时间性。灾变的时间性带来机会,带来转机,但是,这是无余时代的不可能的转机,似乎传统自然的神性力量也无法被唤醒。而且中国的民间信仰一直处于压抑之中,在这个诸神的时代,还有什么剩下的神——可以施以救援之手,垂怜之手?我们已经进入荒漠时代,我们进入无余灾变的时代,如何经验这个无余的灾变时代?我们应该等待什么?还有更大的灾变发生?在此灾变之中,我们如何期待未来?新的未来如何到来?有新的未来吗?
在山崩裂之后,在持续的灾变之中,然后是剩余生命的过红海?如果以《圣经》的眼光来看,我们将在一系列的灾变后,经过最为困难的过红海!同时,以中国文化内在的精神命脉看——是重建山水精神,以及圣者和圣秘的精神,“圣”之为古写的“聖”字,在字面上,就是耳朵可以倾听到,然后大胆说出,而且获得王位!这是《圣经》传统中的“先知-祭司-君王”三者的统一,是在无余中打开新的生命空间。这将形成新的圣山圣水的生命形态!先知将承担预言和预感,承担对天命召唤的倾听;祭司则是恢复我们对生命的尊重的权力,对个体生命和文化生命仪式的尊重;君王则是有着平等和公正的制度建立!在这些灾变中,我们看到了这些可能性吗?

2008年的中国是灾变之年,联系雪灾和地震,我们可以看到中国文化的生命已经进入了不可能的剩余生命情态,进入了无余的生命时代和灾变时代。
在雪灾中,我们更多看到的是“有余的剩余生命”:大量的剩余劳动力集中在南方打工,那也是资本主义市场的逻辑把农民驱赶到异地,也是对他们剩余价值的剥削。但是一旦它遭遇中国传统文化春节这个节气就遇到了冲突,一个几乎没有休息时间没有节日的资本运作模式遇到了强大的传统节日喜庆团圆要求的挑战,所谓的无家和回家的冲突!因此,如此多的民众囤积在南方,比如聚积在火车站,这是密集劳动力生产导致的后果,是一个现代性现象,而不是所谓的自然现象。而且,因为大量的产品是在经济发达的广东省生产的,这是沿海和开放的经济政策偏于一隅、片面发展的后果,导致重型汽车在韶关无法由南方的下坡向内地的上坡运输,这个关口无法通过,导致高速公路交通堵塞。从而导致这些被剥夺剩余价值的生命力被迫滞留南方,忍受雪灾的折磨,这是第一重的剩余生命形态。
不仅仅如此,面对这次灾变事件,意识形态话语的控制和塑造却是以进一步的征用剩余生命——这是对雪灾中的死者们——这些失去了生命但是又被仪式象征性征用的生命,主要还不是那些在火车站因为拥挤被踩死的女孩子,而是政府所塑造的电网英雄,三位湖南电信公司的员工的牺牲,被追认为烈士之后,而且被国家仪式化成为救灾英雄之后,死亡开始成为经济,死亡的经济激励了民众的关心热情和救助激情,大量的赈灾演出和捐款活动开始了,死亡作为经济,把死去的生命转变为经济来救助,遮蔽雪灾的灾难性症候。
似乎这一次再次成功了!但是,问题并没有解决,中国文化传统对剩余的征用就在于对死亡的反复征用,既然死者都可以征用,也就没有什么看起来不可能克服了,所以灾变不可能成为教训,所以,今文经学和谶纬神学也只是少数儒生的野心了。对雪灾的所谓成功战胜,意识形态又塑造了一个新的神话!对死亡之为剩余生命的征用似乎再一次成功了!


但是,没有想到:地震来了,再次的灾变接着来临!这是2008年!似乎中国要偿还它改革开放的欠债!但是却再次以生命为代价!
地震发生在四川的汶川,或者说龙门山,在地缘上,在地理学和地震研究上,初步认为这次地震有着如下的三个特征:“第一,即这是印度板块向亚洲板块俯冲,造成青藏高原快速隆升。高原物质向东缓慢流动,在高原东缘沿龙门山构造带向东挤压,遇到四川盆地之下刚性地块的顽强阻挡,造成构造应力能量的长期积累,最终在龙门山北川——映秀地区突然释放。二是地震表现为逆冲、右旋、挤压型断层地震。发震构造是龙门山构造带中央断裂带,在挤压应力作用下,由南西向北东逆冲运动;这次地震属于单向破裂地震,由南西向北东迁移,致使余震向北东方向扩张;挤压型逆冲断层地震在主震之后,应力传播和释放过程比较缓慢,可能导致余震强度较大,持续时间较长。三是表现为浅源地震。汶川地震不属于深板块边界的效应,发生在地壳脆——韧性转换带,震源深度为10千米——20千米,因此破坏性巨大。”
地震发生在——汶川与龙门山,通过地名,我们就明白这是“山与水”的破坏!灾变触动了神圣的元素!这次大灾难已经令一些地质专家,对地处断裂带上大规模修建水利水电工程再次提出疑问,而紫坪铺只是岷江流域上百座大小水电站其中的一个。据水利部统计,目前四川省因地震出现险情的水库有几十座。而且,紫坪铺看起来尚好,实际上已经是千疮百孔,危机四伏了!
还有那么多的堰塞湖,这第一次听到的词,第一次听都怎么也无法理解的词,如同诗人王家新写道的:

新词

我新学到的一个词是“堰塞湖”,
我的悲哀也如它一样在一天天淤积。


在堰塞湖里,淤积的是我们的悲哀,我们的无助,我们生命的被动性!

地震一发生,那些处于地震核心地带,那些被埋的生命就是剩余生命!是比因为雪灾滞留在南方的生命更加直接的等待救援的剩余生命:我们看到,经过三天以及七天的救治,那些可以存活的生命——之为剩余生命——的艰难情景!电视的直播,如同9•11事件,让我们一起进入了这个事件,与雪灾不同,那些在火车站和火车汽车上被困的民众并没有直接的生命危险,而现在,那些处于汶川地震带的民众都可能时刻遇到生命危险,余震还在持续!整个中国大地几乎都感受到这次震动,都处于颤栗之中。
当然,这一次的比较透明的报道,以及网络的参与,似乎加快了公共空间的敞开,似乎增加了透明度,似乎迫使政府公开灾害消息,与雪灾一道,中国政治民主似乎加快了步伐。
但是,至今我们的手上还是没有救灾手册,在网络电视上,我们看到的是混乱无序的救援,是对生命在疼痛中死去的无可奈何的叹息!
而且,剩余生命征用的逻辑还在继续。随后,依然出现了对死者们的剩余生命的征用,这是再一次的募捐,再一次的赈灾表演,而且,这一次与雪灾不同,是全民的总动员!全民总动员把所有中国人,包括世界的华人卷入这个灾变事件!而且激发了强烈的爱国主义热情!中国人民这一次都体现出整全的人民性和团结的民族性,而在西藏问题和火炬传递的骚扰上曾经有过的模棱两可态度——面对地震似乎不再有任何的矛盾和挣扎,我们一下子就全民凝聚在一起了,形成了一种颜色——黑色!这是哀悼的颜色,在举国的哀悼以及哀悼仪式中,我们第一次尊重了死者!但是,我们依然也还在征用死者!我们再次把死者们转换为生命的经济,那些被困被埋的孩子们——因为豆腐渣工程的校舍的倒塌——导致的死亡如何被经济化?如何可以被救助?全民总动员再次激发爱国和同情心,就可以整合和凝聚,以此来抵御地震的震颤?就可以挺住中国?也许,这些工程还是所谓希望小学的成就,但是,在地方官员与利益集团的贪污合谋中,却导致了幼小生命的没有未来、没有希望!
当然,我们屡屡看到军队的作用,似乎人民的子弟兵是万能的,但是,这一次,他们的营救却并不专业,而且他们也在牺牲自己的生命,成为被征用的生命!我们并没有从灾变中学习:“把对生命的爱,对国家的爱转变为唯一的理性!”
在哀悼之中,反思和指责也许不大合适,但是,通过电视传媒,我们看到的更多是意识形态的话语控制,第三天之后,不再是灾难的反思和救助方式的教训,而是开始编故事,开始熏染情绪,开始对政治领导人歌功颂德,对领导人形象的塑造,我们甚至在中央美术学院看到了类似文革的对领导人的巨幅画像。再次,灾难成为了捞取政治资本的本钱!

一次次的灾变,甚至在消除神性,这块古老大地上的神灵们已经被腐蚀了!一方面,是的,即便我们借助地质学等等科学手段,也还是无法解释地震的发生以及作出准确预测的,虽然已经有研究者指出了2008年地震发生的可能性;另一方面,灾变之为灾变,也是disaster,是不可预估的,是来自混沌的力量,人类面对混沌,再一次不得不承受这被动性的一击!灾变,即是我们被动性的彻底显明!明白生命不可消除的被动性,让我们更加敬畏自然,敬畏造物!
在灾变和灾难之中,我们甚至都无法向任何的神明呼救——我们只有剩余的时间!


因此,我们只是剩下哀悼!但是,我们会哀悼吗?什么人在这个时刻会教导我们哀悼?我们在哀悼之中只是被狭隘的爱国主义热情所感染,但是我们是对着真正的死者们在哀悼吗?也许那不过是我们所想象出来的死者?因为我们所看到的灾情已经经过了传媒的处理,我们的哀悼——甚至都是被迫的——被所谓的民族国家政治和伦理所强加的!我们这个民族似乎从来都无法从灾难中反省,每一次都是重复过去的错误,我们无法从灾变中学习,要么被动顺应,要么成为意识形态利用的工具,要么成为某个君王死亡的陪葬品,从来没有成为拯救的机会!
这一次会不同?我们只能期待,我们处于剩余的时间,不多的剩余时间,对于那些还在废墟之中的生命,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几乎没有时间了!我们必须期待?期待什么呢?我们必须跟踪历史给我们的暗示!这一次的地震启示给我们什么?
      
虽然,救治还在进行,但是我们知道没有奇迹,那么多我们已经看到的被埋的死去的孩子们,还有那么多我们还没有进去的灾区,那些生命已经是不可能存活的生命,时间已经指向地震之后的第八天,他们甚至不可能在电视中出现,也许他们还在无声地呼救,但是,我们知道,他们已经不可能存活!但是,也许他们还存活着!如同周围的石头一样,如同身边同样即将死去的动物一样,他们是什么样的生命形态?他们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是人还是动物?是生命还是无生命的?他们是不可能的、无余的生命!
我们如何可以听见他们的呼喊?那些还有气力呼喊的生命被营救出来了,但是,那些一直在呼喊却无法被听到的生命呢?我们现在听到了大地的呼喊,但是,有谁可以听见“神明”的呼喊?
我们应该与这些无余的生命一道颤栗!而不仅仅是与那些已经救治,把死者纳入经济运作从而让自己得到安慰的生命一道颤栗,因为余震还在发生,我们如何与这些不可能存活的、无名的生命一道颤栗?死亡的经济不再可能让我们安心?再多的捐款也是假币。


生命还在颤栗,但是,那是无余生命的毫无希望的颤栗!如何我们可以进入如此生命的颤栗之中?
一个诗人朋友,余笑忠的诗歌《国殇:5•12之祭》 ,也许可以帮助我们:

我有许多死者掩埋在空气中。
我有一位丧子的母亲,虽然我还活着。
                 ——[以色列]耶胡达•阿米亥

我知道,你们在悲伤地看着我
我知道,我将化为一缕青烟
在这之间,你们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你们挽起了袖子,你们在碎石、瓦砾、风雨、黑暗与光明之间奔突
你们是人子、是人父人母
是士兵、是医生和护士、是火炬手,操着不同的口音
你们挖出我,抱着我,呼喊我,用洁白的床单盖着我
所有的狗都沦为野狗,所有的鸟都是惊弓之鸟
剩下我,石头一样沉,乱石下的蟾蜍一样黑
剩下我,像顽皮的孩子在震怒的巨人面前,偷偷藏在身后的
一副弹弓

我是瘫倒的校舍,垮塌的路基
我是突然消失的深潭
我是悬湖,我是埋进泥土中的书
我是被母亲紧紧抱住的孩子,在巨大的颤抖中,狠狠地
咬着母亲的胸脯
我是脾气暴躁的丈夫,来不及改口说:亲爱的,你要好好的
我甚至不能作为草木回来了
我空有山水之名
我是火焰吐出的青烟,在风中缠绕,飘散……
2008.5.16-19

诗人,在颤栗中书写,诗人听到了大地颤栗的声音,那是无余生命的呼喊!那是无余生命的呢喃!诗人让我们听到了大地呼喊的声音!
在第一稿中的题铭有所不同:“闪电仿佛要照出地下的累累白骨”——旧作《暴雨之夜》。当然,这个累累白骨带来了地狱一般的幻像,大地的颤栗打开了裂口,要让我们看到地狱一般的景象?
在这里,诗歌展开时,这个叙事的声音,这个“我”是谁?他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这是一个幽灵一般的生命,一个已经成为亡灵的生命:但是,他说他知道,他在说话,我们终于让这些不可能的生命开始说话。
他说了什么呢?他看到了悲伤,看到了我们这些生者的救助,但是最终,对于他——“来不及改口”——他已经没有了时间!最后,他只能化为一缕青烟,他看到了我们这些生者的努力,但是,还有什么剩下呢?剩下一个我!
这个剩下的我,即是无余的我,众多个体生命细节中的一个个我,也是一个个无所剩余的我,一直还有剩下的?其实只是剩下一个没有被救助的我,剩下一个无名的我,剩下一个还没有被挖出,剩下一个不再有剩余生命的我,甚至,剩下一个不再可能作为草木回来的我——这打破了中国传统文化回归模式,甚至,我只是空有山水之名——这是山水元素的彻底败坏,是中国自然神性的彻底崩坏!
剩下——已经是一无所剩!
“我”,作为不可能的生命,只是青烟,在飘散的青烟,是的,我还在缠绕还在徘徊,不愿意离开,我还是生命,仅仅是无余的生命——那如烟的生命。
这一次的灾变,召唤我们倾听这些无余生命的呼喊,要求我们看到他们,或者,被他们所看视!是的,只有掉转视线——我们被亡灵们所看到,我们才会愧疚,我们才不会陷入虚假的伦理态度之中!

在《圣经》中已经有段落启示了恐惧与颤栗的根源,《圣经•新约•希伯来书》写道:
12:18 你们原不是来到那能摸的山,此山有火焰,密云,黑暗,暴风,12:19 角声与说话的声音。那些听见这声音的。都求不要再向他们说话。12:20 因为他们当不起所命他们的话说,靠近这山的,即便是走兽,也要用石头打死。12:21 所见的极其可怕,甚至摩西说,我甚是恐惧颤栗。12:22 你们乃是来到锡安山,永生神的城邑,就是天上的耶路撒冷。那里有千万的天使,12:23 有名录在天上诸长子之会所共聚的总会,有审判众人的神,和被成全之义人的灵魂。12:24 并新约的中保耶稣,以及所洒的血。这血所说的比亚伯的血所说的更美。12:25 你们总要谨慎,不可弃绝那向你们说话的。因为那些弃绝在地上警戒他们的,尚且不能逃罪,何况我们违背那从天上警戒我们的呢?12:26 当时他的声音震动了地。但如今他应许说,再一次我不单要震动地,还要震动天。12:27 这再一次的话,是指明被震动的,就是受造之物,都要挪去,使那不被震动的常存。12:28 所以我们既得了不能震动的国,就当感恩,照神所喜悦的,用虔诚敬畏的心事奉神。12:29 因为我们的神乃是烈火。
——当然,这是使徒在召唤我们进入圣山,这也是通过追忆摩西带领犹太人出埃及的神圣事件,那是在过红海,抵达西奈山,或者锡安山,是在圣山圣水中重新立约!那是天上的耶路撒冷。但是,这要求我们不违背对生命权力的尊重,否则,不仅仅是对地的震动,而且也要震动天,那可能来的更大的灾变!我们应该有一颗敬畏的心,敬畏生命!敬畏自然!敬畏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这天空与大地!
在剩余的时间,我们如何进入新的国度?确保生命存活的国度?
中国进入了剩余的时间,是否这时间与基督教弥赛亚拯救的时间性相关?如同圣保罗在《罗马书》所写道的:
11:1 我且说,神弃绝了他的百姓吗?断乎没有。因为我也是以色列人,亚伯拉罕的后裔,属便雅悯支派的。神并没有弃绝他预先所知道的百姓。你们岂不晓得经上论到以利亚是怎么说的呢?他在神面前怎样控告以色列人,说,11:3 主阿,他们杀了你的先知,拆了你的祭坛,只剩下我一个人,他们还要寻索我的命。神的回话是怎么说的呢?他说,我为自己留下七千人,是未曾向巴力屈膝的。 如今也是这样,照着拣选的恩典还有所留的余数。既是出于恩典,就不在乎行为。不然,恩典就不是恩典了。这是怎么样呢?以色列人所求的,他们没有得着。惟有蒙拣选的人得着了,其余的就成了顽梗不化的。
在这里,圣保罗指出了与末世有关的被拯救者的独特性——那是成为剩余者!在这里,保罗引用了《旧约》先知以利亚的话:“只剩下我一个人!”这剩下的一个“我”,就是如同诗人前面所写的那个剩下的“我”!
《旧约•列王记上》写道了先知以利亚的这个我:
19:8 他就起来吃了喝了,仗着这饮食的力,走了四十昼夜,到了神的山,就是何烈山。19:9 他在那里进了一个洞,就住在洞中。耶和华的话临到他说,以利亚阿,你在这里作什么。19:10 他说,我为耶和华万军之神大发热心。因为以色列人背弃了你的约,毁坏了你的坛,用刀杀了你的先知,只剩下我一个人,他们还要寻索我的命。19:11 耶和华说,你出来站在山上,在我面前。那时耶和华从那里经过,在他面前有烈风大作,崩山碎石,耶和华却不在风中。风后地震,耶和华却不在其中。19:12 地震后有火,耶和华也不在火中。火后有微小的声音。
——在这里,经文不也预言了一系列的灾变?虽然,拯救者并没有在此临在!这更加加深了我们的绝望!因此,我们不得不小心、耐心地倾听生命呼喊的声音!在这剩余的时间——有历史转机的可能性吗?

现在,我们看到了三重力量,这也对应于三重的生命:第一,幼稚而善良地相信中国可以在政府控制下,走向自由民主的现代社会,在所谓平稳和谐的条件下,各种思想可以彼此宽容的生长,认为中国社会有足够的余地让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变;第二,显然,持续的灾变已经打破了对第一重和谐状态的迷恋,灾变带来的意外失控和不可预测,会扰乱整个社会的进程,而如何面对灾变,中国社会并没有足够的准备,只是让中国社会处于持续的例外或者余外的不稳定状态,处于剩余无法被征用的状态!第三,那是在灾变之中,在灾变短暂地停顿之中,生命已经是无余的生命,只有打开新的生命空间,让新的因素生成出来,才可能余存!这需要转变中国社会,并且以公共空间的打开与建立,激发个体创造的能力,以此引导政府向着法制社会转变!
因此,我们也看到中国当前的生命状态可以如此区分,通过这次灾变,我们认识到,我们对灾变的认识与制备多么不充分,而且,我们也更加清醒承认:对第三重空间的敞开,对第三重可能性生命空间的打开,将构成中国未来社会最为困难的任务!
中国真的能够实现转变吗?三千年之未有的大变局真的这一次可以实现突变吗?我们看到了转机吗?这是留给思想所要思考、所要关注、所要参与的真正问题!